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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利用已知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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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你熟悉的主题写作。

这听起来非常合理,我刚刚产生想要成为作家的想法时就听说过这种理论,直到现在仍然觉得很有道理。好几位我非常敬重的作家——比如托马斯·沃尔夫和詹姆斯·T.  法雷尔(James  T.  Farrell)都写过在我看来可以称得上自传体的小说。很多人的作品也明显取材于作者的人生经历。书籍封套上的文案常有作者简介,很多作家的人生经历如果转换成简历的话,可能会把人事部门吓着。扫一眼书封,我发现作者在印第安保留地长大,随后加入了马戏团。此后他当过临时水果采摘工,在火车上跳过舞,在伐木场当过油炸厨师,在贫民窟学校里当过老师。他在步兵部队经历过战火,还做过几年商船水手。他斗过灰熊,睡过爱斯基摩女人——也可能是先上床再决斗。

无所谓,反正我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为了搜集小说素材环游世界,二是对我截至目前的人生进行深度挖掘,向热切的读者讲述我在纽约州布法罗市长大的经历,我的家庭很幸福,根据托尔斯泰的说法,这样的家庭都幸福得千篇一律。

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创作自传体小说。一方面,我承认我的家庭和童年经历缺乏小说需要的戏剧性;另一方面,尽管很多作家凭借自传体小说取得了成功,但从观察能力和情感的角度上看,我不具备把个人经历改编成小说所需要的能力。

我也不打算走遍世界去冒险,只身面对凶猛的灰熊和更加狂野的女人。我心急如焚——不急着丰富经历,但渴望尽快开始写作。之前我也提到过,我开始以写作为生时还很年轻,根本没有称得上写作素材的人生经历。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情况。有些人先尽情冒险再学习写作,但这也只是少数特例而已。在现实中,大多数冒险家不会静下心来写作——他们无时无刻不被未来的冒险所感召,难以像华兹华斯(Wordsworth)描述诗歌的起源时所说的那样“静下心来回味情感”。即便确实经历过精彩的冒险或拥有难忘的人生经历,这样的素材在创作过程中消耗得很快,我们很快就会变成因为激动过头而导致补给线中断的落单将军。对大多数人来说,开始写作之前积累的素材用不了几个故事就会全部耗尽。之后我们要如何积累全新的素材呢?我们的日常活动主要是坐在室内,目视前方,然后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如何把这样的经历转化成小说呢?

在类型小说领域,以自身经历为素材创作更加困难。比方说,在我主攻的推理小说领域,我就毫无相关经验。我不像乔·戈尔斯(Joe  Gores)那样做过私家侦探,不像约瑟夫·沃博(Joseph  Wambaugh)那样做过警察,也不像乔治·V.  希金斯(George  V.  Higgins)那样做过地区检察官。另一方面,我也没有混过黑道,不像马尔科姆·布雷利(Malcolm  Braly)和阿尔·努斯鲍姆(Al  Nussbaum)那样蹲过大牢。

尽管如此,我发现在创作过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利用自己的背景和经历。与此同时,也常常遇到不熟悉的领域,然后通过研究和假想去补充背景和经历涵盖不了的内容。

我们一个一个来。如何在创作过程中运用自己看似平凡的背景和经历?以下是利用现有经历的几种办法。

根据个人知识和经历调整故事情节。让我们回顾一下之前提到过的哥特小说提纲。还记得大概的情节吗?“一个年轻寡妇受雇来到德文郡的荒野中为一家人登记古董家具。”这也许是你研究了一些哥特作品之后构思出的情节。然而问题是,你压根分不清路易十五和水管工路易,连什么是荒原什么是棉花糖都不明白,你去过最接近德文郡的地方是密苏里州的圣约瑟夫市。

显然,最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法就是以一位喜欢吃棉花糖的密苏里水管工为主人公,然而这样的作品最终可能会让哥特小说编辑无所适从。不那么激进的办法是想办法以现有的素材为基础对情节进行调整。

你不了解古董家具?没关系,你了解什么?珍本书?那女主角的工作可以是给祖传图书馆做目录。你学过美术?那她可以负责清洁修复古画或者给它们估价。你熟悉任何一种收藏品吗?稀有邮票或者硬币?古董瓷器?十九世纪专利药药瓶?罗马玻璃?大洋洲艺术品?很多情节都可以像这样自由调整,而且将情节和你擅长的领域匹配起来并不会对小说的原创性造成太大的影响。

在作品中使用熟悉的设定。你也许没怎么出过远门,主要活动范围就是密苏里州的圣约瑟夫市,抑或比尤特(Butte)、布法罗或者本森赫斯特(Bensonhurst)。要如何创作德文郡荒原上年轻寡妇的故事并确保其真实可信呢?

首先你要决定这个故事是不是一定要发生在德文郡。一幢位于圣约瑟夫郊区与世隔绝的房子,和英格兰西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老宅子一样,都可以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也许现实中没有这样的地方,但你可以用想象建造一个。你可以想象这幢房子里的居民——经历了你所设计的情节,性格因苦痛和压力而扭曲——日常如何与圣约瑟夫的居民交往,这和想象德文郡的荒原居民怎样和外界交往是很相似的。简而言之,你可以把故事中的重要元素都转移到你熟悉的地域。

这么做不是投机取巧;相反,这样的故事生发于你的经历,反映你的想法,更具个人特色。能够通过想象以德文郡荒原为背景写出合格作品的作家可能很多,但能够写发生在你家乡郊区的故事的人又有几个?在远郊有一幢旧农舍,里面住着曾经主人的后代,多年来附属于房屋的土地已经被悉数变卖,尽管周围新建了很多城郊住宅小区,农舍依然傲然耸立,令人敬畏,然后……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另一方面,也许因为不可或缺的情节设置,你的故事必须发生在德文郡。就像西部小说只能发生在老西部一样,你的故事只能以德文郡为背景。

没问题。我们很快就会谈到,通过做研究让故事真实可信的手段很多。不过挖掘自己的背景也可以帮助你克服距离的障碍。

你可能对荒原一无所知,但却去过中部平原,能够回想起那种辽阔无垠、孤独无依、一望无际的感觉。荒野可能也会激发类似的感觉。哪怕地形不同,你也可能经历过类似的疏离感——无论是在北方的森林中,在时代广场的人潮中,还是在高速公路上自己的车里。地点本身并不重要。搜索你的经历,像方法演技派(method  acting)演员一样利用自己的过去,情境无须完全一致,只要有类似的情感体验即可。

同样,你可以选择一幢你熟悉的房子,然后把它移植到荒原上去。进行背景研究之后,你决定这幢房子应该是都铎王朝风格的梁柱式建筑,你也可以在故事中这样描述。写完梁柱之后,其他细节都可以来自小学时你家附近所有小朋友都害怕的那幢房子。

在你的背景和经历中寻找故事灵感。在有关阅读与分析的章节中,我们谈到过如果对某一领域足够熟悉,写作者的大脑会自然生成适合这种类型的情节创意。同样,写作前的研究以及对自己写作风格的了解会帮助你对背景进行筛选,找到对写作有帮助的元素。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回家发现家门被我妈锁起来了。我绕到屋后,从牛奶滑道钻进了屋,鉴于牛奶滑道极小,而本人当时体型健硕,钻牛奶滑道就像让骆驼钻针眼一样。后来,为了娱乐朋友和亲戚,我又在门没锁的情况下钻了好几次。我还记得蠕动着穿过墙壁,脸朝下落进一堆拖把、扫把和清洁桶里的感觉——这条“二战”之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的牛奶滑道,连接的是拥挤的清洁工具间。

现在我围绕盗贼创作小说(也许这种偏好可以追溯到多年前初次品尝非法入侵的快感的那一刻)。在现有的三部伯尼·罗登拔作品中,我都还没有用上这个素材,但一周前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从盗贼小说作者的角度对它进行了一番审视。我立刻想到了不少在小说中运用这一桥段的方法,随后,我在脑中演练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并把它们存进情节素材库;未来,我说不定会用上这个素材。

同样,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可以成为写作的素材。每走进一幢建筑,我都会思考伯尼怎样才能非法入侵。逛博物馆时,我看到的不仅仅是有历史或艺术价值的展品,更是盗窃的对象。最近我在伦敦旅行时,在位于林肯草坪(Lincoln’s  Inn  Fields)的约翰·索恩爵士博物馆(Sir  John  Soane’s  Museum)看到了一张约翰·索恩爵士购买的手枪的照片,索恩爵士相信这把手枪是拿破仑的私人物品。实际上,这把手枪根本就是赝品,背景故事也完全是典当商人编造的;然而博物馆里展出的只有一张照片,因为手枪的实物——尽管是赝品,已经于一九六九年被盗。

哪怕我平时专给幼儿园小朋友写小猫咪小兔子的故事,这也是极具吸引力的写作素材。鉴于盗贼小说才是我的专长,我轻轻松松便想到了六种将这个故事写成小说的办法。这个素材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我用上,但它证明了写作者的眼力和想象可以让一趟博物馆之旅变成一部小说的素材。

写作的时间越长,养成这个习惯就越重要。职业作家会面临这样的困境:他从自己的经历中汲取灵感和素材,逐渐榨干自己的过去,然而他的作品越是成功,他就越是难以积累全新的经历。坐在桌前与打字机为伴不会产生什么精彩的经历。另外,尽管与其他作家交往可以汲取许多宝贵的经验,但我很少能从中获取创作素材。

还好我天性不爱坐在桌前。我的朋友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与他们交流让我得以一窥陌生的领域。几天前一位警察朋友与我分享的几个故事很有可能在我的作品中出现;更重要的是,与他交往加深了我对警察日常生活的理解。

几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的父亲在迈阿密海边的一家酒店当经理,曾经接待过约翰·D.  麦克唐纳。作为麦克唐纳的忠实粉丝,我对他的为人和谈吐非常感兴趣。

“他的话不多,”我的朋友表示,“他一直鼓励我父亲分享,他显然是世界上最棒的倾听者。一个晚上后,我父亲对约翰·D.  麦克唐纳的了解依然十分有限,但麦克唐纳了解到了很多关于酒店管理的信息,摸透了西摩·德雷斯纳(Seymour  Dresner)的前半生。”

这就是搜集素材的诀窍。很多人喜欢在人群中滔滔不绝地聊自己的作品。这确实能让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然而,努力挖掘他人的故事、充实我们的素材库才是对时间最有效的利用。

与埃文·亨特成为朋友之后,我发现他非常善于与人交流——更准确地说,是善于倾听。乘出租车的时候,他就可以了解司机的人生。换了我,根本不会尝试与司机搭话;而埃文总是主动挖掘他们的故事,说不定某天就能在小说中用上呢!

牛奶滑道的桥段后来被用在了雅贼系列中。和我一样,伯尼回想起了童年的经历,随后故技重演,将这一招用于犯罪。

利用对话搜集写作素材的方法又一次证明了写作者应该永远处于工作状态,他甚至不需要知道自己正在构思什么,或者最终会完成什么样的作品。与他人的每一次交谈,每一本读过的书,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写作者都在进行永不停歇、无所不包的自由研究。

提到自由研究,自然不得不提有针对性的研究——希望我运用的过渡技巧引起了你的注意。我们已经了解了针对我们熟悉领域的方法。陌生的领域该如何应对呢?

我们继续以那本不存在的小说为例,重拾寡妇在德文郡的荒原上清点家具的问题。运用此前提到的几种方法,我们可以将自身现有的知识与经历更好地运用于故事中。假设因为种种原因这些想法都被排除了,我们舍不得牺牲最初的设想,不得不写古董家具和德文郡的故事。

做研究是最直接的办法。在坐下来开始写作之前,你必须充分了解德文郡和古董生意,才能对自己即将创作的故事充满自信。

不用成为专家。这里我用了加粗以示强调。研究是必要的,但不能喧宾夺主。你写的不是《古董家具百科全书》,也不是《德文郡和康沃尔郡旅行全指南》。你可以参考类似的书籍,但不用把其中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

总体而言,我承认过度研究总比研究不足好,但是有时候,做研究会成为推迟写作的好借口。

多年前,完成我的第一部作品之前,我想写一部以一九一六年都柏林的复活节起义(Easter  Rising)为背景的历史小说作为处女作。我对爱尔兰和起义都不了解,因此读了几本这一主题的书。读完之后,我愈发意识到自己缺乏相关背景知识。我决心从头开始恶补,根据我的判断,精通英格兰历史是了解爱尔兰历史的前提,因此,我收集了一大批有关英国历史的书籍。光是诺曼征服英格兰之前的英国史就有六卷,你可能无法理解这与我创作的主题到底有什么关系;现在想来,我倒是能够给出合理的解释,对于我来说,读历史书显然比写历史小说更有趣,而买书又比读书更有吸引力。

多年来,出于个人兴趣而非研究目的,我确实读了不少英格兰及爱尔兰历史方面的书,我相信这一定对我的作品有潜移默化的影响。然而以爱尔兰为背景创作小说的计划一直停留在空想的阶段,未来应该也不会实现。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有真的想写,不过是以做研究为借口而已。

为了描写一九一六年的爱尔兰而去读中世纪英格兰历史已经够夸张了,但我认识一位与我不相上下的女士。一九八四年我花了几个月时间主持一个由美国推理作家协会赞助的写作工作坊。一位学员为了在动笔之前建立对耶路撒冷的基本了解,准备亲自飞到那里看一看。如果是为了筹备一部长篇小说,这么做还算合理,但当时她参加的是短篇小说工作坊,构思的也不过是一个因为巧合发生在耶路撒冷的故事。我提出她无须离开纽约就可以了解创作这个故事需要的当地地名和风物,后来她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如此执着于研究,只是为了尽量拖延坐下来写作的痛苦。

传奇烟草公司总裁乔治·华盛顿·希尔(George  Was-hington  Hill)曾说过他投资在广告上的钱有一半都是彻底的浪费。“问题是,”他补充道,“我不知道是哪一半。”

做研究也是如此。比如说,为了创作之前提到的虚构哥特小说,你需要广泛阅读古董家具方面的书籍,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先对古董家具建立初步的认识,再决定在书中提到什么家具,安插一些相关的信息以及行话,让故事更加真实。

在对小说进行全面计划之前,无论用不用提纲,创作者都应该就相关主题进行泛读,再去古董店和拍卖行转转。这样写作者可以通过研究让故事情节更加充实。接下来,详细设计好全书的故事情节之后,再做有针对性的研究,寻找书中要用到的具体信息。

创作《喜欢引用吉卜林的贼》时,我就是这样做的。最初提出创作这部作品时,我提供了一份粗略的提纲,里面伯尼·罗登拔一边装模作样地经营着一家书店,一边受一位收藏家所托,偷盗属于另外一位收藏家的某件藏品。在构思阶段,我决定配合伯尼书店老板的假身份让他去偷一本书。在我看来,雇他偷书的人应该拥有不俗的文化修养,因此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作品应该是不错的偷窃目标。随后为了了解吉卜林作品在古董市场上的身价,我翻阅了大量的珍稀图书销售目录。另外,我还找到并阅读了一部吉卜林传记。

我一边做研究,一边自由发挥我引以为傲的想象力。我决定伯尼要偷的书是私人印制的某部吉卜林作品现存的最后一册,吉卜林原本的计划是将这一批次全部销毁,遗留的这一册是吉卜林送给他的好友亨利·莱特·哈葛德(H.  Rider  Haggard)的礼物。将与书相关的情节设计好之后,我再次开始研究,有重点地寻找我需要的信息。我读了吉卜林的诗集,搜集了一些可以用在书中的轶事。

随后我开始正式写作。创作过程中,如有需要查证的地方,我再停下来有针对性地寻找相关信息。可以做的研究还有很多。除了诗集和“原来如此系列”(Just  So  Stories),吉卜林还有很多其他作品。多读几本书对作品不会有坏处,说不定还能发现小说中用得上的信息。

同样,不做这么多的研究,我也能完成这部作品。我可以忽略吉卜林的真实人生,直接凭空编造一件与他相关的贵重物品。少下点工夫,最终的作品应该也说得过去,但(相对而言)一定比不上做研究之后完成的作品。

某一领域需要做多少研究完全由创作者决定。如果吉卜林的书对于故事来说无关紧要,对这一领域进行深度研究就是浪费时间。如果它至关重要——比方说,如果整部作品的悬念都与他人生中的大事密切相关,那么更加广泛深入的研究就是必要的。

如果把鲁德亚德·吉卜林换成古董家具,同样的原则在我们那部哥特小说中完全适用。对于创作过程中遇到的任何陌生主题,都可以用类似的方法判断到底需要进行什么程度的研究。

地理研究呢?对某个地方要了解到什么程度,才能将其设定为小说背景呢?

同样,到底做多少研究合适,需要创作者根据自身情况进行主观判断。在我的作品中,伯尼偷盗《解救巴克洛堡》(Deliverance  of  Fort  Bucklow)的地点是森林小丘花园(Forest  Hills  Gardens),因此我花了一下午时间在附近踩点,不过从我家到森林小丘花园乘地铁只需要五十美分。如果我创作的是之前提到的哥特小说——我愈发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在创作这个故事——为了感受风土民情专门飞一趟德文郡是不大现实的。

另一方面,如果我相信这部作品有超越类型的限制成为畅销读物的潜力,亲自去一趟德文郡采风也未尝不可。但是如果作品本身是“扶不起的阿斗”,没有一夜爆红的潜力,我就不会对最终的收入有太高的期待,自然也会控制做研究的经费。

在埃文·谭纳系列中,我的主人公常在一个故事中造访八到十个国家,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地进行环球旅行。通过参考地图集和各类旅行指南,以假乱真并不难做到。与昂贵又费力的实地考察相比,为了让故事更加真实,加入细节并对故事进行适当的润色也许反而更加有效。

我无意暗示进行实地考察会对小说创作产生负面影响,我想要表达的只是这种研究方式时间和经济成本很高。值得一提的是,有时无知也是一种优势。在谭纳系列中,我知道书中的巴尔干半岛与现实相距甚远。但我也相信绝大多数读者不会发现作品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异。我可以像创造虚构世界的科幻小说家一样,为了剧情需要对南斯拉夫进行自由的设定。

这样的写作方法在现在的我看来也许并不合适;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那份盲目的自信已经不再,我在写作上愈发严谨。我也知道,如果面对的是了解南斯拉夫的读者,这种草率的态度是绝对行不通的。如果作者通篇胡说八道的话,读者是不会买账的。

詹姆斯·哈德利·蔡斯(James  Hadley  Chase)的作品就是很好的例子。蔡斯创作了不少以美国为背景的推理小说,然而他并没有在美国长期居住的经验。因此他笔下的美国总是缺乏真实感,他使用的美国口语也完全不地道,给人一种公爵夫人像考克尼(Cockney)街头小贩一样说话不带“H”的感觉。因此,他的小说在美国的表现一直差强人意,大多数根本没有出版。

然而同样的问题在英国对他毫无影响。有些读者可能会发现詹姆斯·哈德利·蔡斯笔下的美国和埃德加·赖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笔下的非洲一样不靠谱,但这种差异并不会让他们如鲠在喉——蔡斯的作品不是游记,悬疑和动作对于读者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年复一年,蔡斯的作品在英国非常畅销。

蔡斯对美国的描写与真实的美国相差甚远,我们能够就此质疑他的写作实力吗?我不这么认为。要知道,虚构是小说的核心精神。除非原封不动地照搬自己的经历,否则制造幻觉与假象是小说家的必备技能。我们创作的故事不过是谎言的集合。做研究只是为了让读者感受不到这种欺骗,赋予小说真实感并不是把小说变成现实。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有时,小细节可以起到大作用,在赋予作品真实感上比一大堆空洞的事实和数字更加有效。有时,细节的真假并不重要。伯尼·罗登拔常常万般钦佩地谈起拉布森锁(Rabson  lock),给人一种我对锁很有研究的感觉;然而世界上根本没有拉布森锁——这个名字是我从雷克斯·斯托特的作品中借用来的。阿奇·古德温也常常提到拉布森锁。

有时这些“带来真实感的小细节”并非刻意为之。阅读《谭纳成双》(Two  For  Tanner)的校样时,我惊讶地读到一位身处曼谷的中情局探员提到“伪装成旅行社、燕草店、鸡尾酒吧、餐厅的秘密接头地点……”

燕草店?

燕草店是什么东西?

我查了原稿。我写的是“烟草店”,一位排字员对其进行了修改。我觉得燕草店是中情局绝佳的掩护,很有当地风情。

因此我将错就错保留了这种说法。

现在我期待着在其他人的作品里读到泰国燕草店。说不定哪天真的会有励志的泰国人开一家燕草店。世界上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

与熟人和朋友交流也是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想要了解隧道挖掘工、  废品经销商、  债券推销员的日常,与从事这些职业的人交流比阅读相关书籍有效得多。有在某方面拥有专业知识的朋友可以在情节设计上给你很大的帮助——如果你向他们提起一个难题,他们可能会给出你永远也想不到的解决方案。

作品完成之后,朋友和熟人的帮助更为重要。他们可以帮忙审阅手稿,发现出版之后可能会招来大量愤怒的读者来信所指出的低级错误。比如说,由于不感兴趣,我不是非常了解枪支,日后也不打算主动了解。但我常常与一位热爱枪支的朋友核对细节;否则,枪支爱好者寄给我的愤怒来信会烦死邮差。

我相信熟人朋友们不会对此介怀。大家都愿意慷慨地与作家分享自己的知识,甚至会感到十分荣幸。对于外界来说,文学写作的世界光彩又浪漫,能够参与其中是难得的经历。我不知道在他们眼中创作有什么光彩的,但确实有很多人愿意不辞劳苦帮助作家,因此写作过程中我们可以利用来自四面八方的帮助。

在互联网时代,做研究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无论什么方面的情报都可以及时找到,坐在桌前搜集到的信息比原来在图书馆泡一天找到的还要多。

为了深挖某个主题,大量的阅读或者与专家深度交流是不可替代的。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求无所不知,只求不露怯、不出错。

两个渠道:谷歌、维基百科。

显然,在我创作这本书以及书中提到的这些作品时,这两个网站都还没有诞生。现在,不用互联网以及网上的资源进行创作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现在使用的办公室是两位电影行业的朋友为我安排的,我在办公桌前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无线网络密码。我知道那里一定有网络,因为我的朋友和我一样离不开网络。这是好事,如果不能上网,我何必来这里呢?

有一个名叫“自由”(Freedom)的免费应用在写作者之间相当流行:使用时,首先根据自己的需求设定时间,十五分钟或一小时均可,随后软件会根据设置禁止用户访问网络。这个软件的初衷是防止创作者上网浪费时间。

我下载并尝试用过这个软件,但最终选择了放弃。它的功能没有问题,但每次需要查找具体信息——某个国家的首都、某本书的出版日期、某个名字的拼写以及任何为了避免出错而必须核实的小细节的时候,我都必须把它暂停。是的,我可以直接继续写,日后再核对,但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写对呢?

在费城潜心创作《深蓝眼睛的女孩》期间,无线网络突然出现问题对我的创作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故事发生的地方是一个虚构的县,我得给它起个名字。加勒廷县(Gallatin  County)感觉不错,但是世界上是不是已经有加勒廷县了?

这部作品的创作离不开网络——我常在网上查看地图,核对各类细节。我的主人公闲来无事,常在电视上看经典黑色电影,此类影片的演员表和情节梗概在维基百科上都能找到。这是我突发奇想给他设定的爱好,因此没有事先准备,一边创作一边阅读相关的书籍。所有相关的信息也可以用电脑查到。

除非是打着做研究的旗号拖延真正的写作,多做一些研究是没有坏处的。对某一领域越了解,就越能挑选出合适的信息,营造可信的背景,让作品更加真实。

有时候背景知识——无论是多是少——又成为负担,让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这真有意思,”你会想,“导致剧情拖沓又如何?我要与读者分享刚学到的知识!”

如此创作,最终的作品可能会让人有教科书的感觉。几年前,有朋友告诉我他非常享受为某部作品做研究的过程,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阅读那部作品时,我不断读到他了解之后忍不住要和读者分享的各类信息。它们阻碍了情节的发展,让人感觉在读大学论文。

有些作者会雇专门的研究员,他们坚信如果没有研究员提供的背景和数据,就无法构思情节。这种情况也许确实存在,我知道埃尔莫尔·伦纳德(Elmore  Leonard)对他的研究员非常重视,已经与他合作了很多年。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射杀》(Killshot),在小说中,主人公为了追踪反派,一度登上了在密西西比河上航行的采矿船。随后主人公给太太打了个电话,详细介绍了有关采矿船的各种有趣细节,船上工作人员的情况,以及河上生活的日常。在我看来,这些信息不算乏味,但也不像伦纳德和他的研究员判断的那样特别有趣,该场景出现的理由一目了然。伦纳德舍不得抛弃研究员提交给他的信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信息插入了这个场景。

埃尔莫尔·伦纳德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以“不写会被读者跳过的内容”而著称。看来就连他也不能保证次次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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