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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城离京城不远,叶里跳下马车:公子, 逐鹿城到了, 前方就是城门。
谢锦三人下了车, 这座城镇比不得京城,马车如流。
这地方若是一路赶着马车进去,必然会引起注意。
叶里十分想不明白:陛下, 属下有一事不明。
慕脩看向他:何事。
您明知此行危险, 如今看来,咱们南楚的国师大人不是什么简单角色,陛下何不多带点人手以防不测?您贵为一国之君,天塌下来也没有您的安全重要。
谢锦看向慕脩,眉微微拧起。
慕脩摆了摆手:此事即便带千军万马也无用,国师对朕有救命之恩, 这么多年他对朕的好不是假的,朕想亲自去见他, 听他说清缘由。
可容云鹤和谢锦都知道, 根本不需要。
若慕脩无恙,凭他的武功, 难寻敌手。
而现在,他没得选。
他身体里有蛊虫,若轻举妄动, 先死的一定会是自己。
慕脩正出神,忽然感觉手被一双微凉的手裹紧,谢锦眉眼含笑:殿下不必忧虑, 然淮安尚存,必护陛下百世无忧。
容云鹤:.....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余。
几人没有多加耽搁,迅速进城,唯恐夜长梦多。
多年未回此地,抚今追昔,容云鹤眼中满是动容,比起百年前那个才如今一半大的破败小城镇,现在的逐鹿城要繁华热闹得多。
酒楼客栈胭脂铺面外面都挂着彩色的绸带,以紫色金色红色等艳丽喜庆的颜色为主。
街市上小贩担着糖人,抱着捆扎糖葫芦来来往往
路中央一辆马车驶过,行人纷纷避让,慕脩下意识伸手揽住谢锦的肩膀:看路。
谢锦唇角翘了翘:除了幼年的时候,已经很久没有跟殿下这样逛过市井街市了,果然,平民百姓也有平民百姓的幸福啊。
慕脩面上寒意散了些许,紧绷的唇角微微露出一抹笑痕,道:你若喜欢,日后想出来了便同朕说,朕定陪你。
谢锦垂下眼睫,轻笑道:怎的这逐鹿城看起来比玉京还热闹
慕脩看了他一眼,道:你忘了吗?民间七夕快到了。
他这样一提,谢锦就想起来了。
每年七夕各地都会准备庙会,或盛大,或冷清。
但是逐鹿城这架势一看便跟其他地界不一样,多年来慕脩虽不信神佛,可从不干涉百姓信仰。
像这种民间传统节日,地方大就热闹非凡,地方小就凄凉冷清。
对此他专门颁下一道圣旨,为了让百姓感受到京中节日氛围,每个辖区从大到小,都派有专门的官员督办此等事宜,这么些年来,各地的节日都很热闹。
南楚最为闻名遐迩的是七夕姻缘会,每年由各地官员共同商议最终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在哪座城池举办大会,大小城池均有机会,不厚此薄彼,这也是天子的意思。
这样每年的姻缘会逐渐被民间百姓口口相传增添上了些许神秘色彩,因为可遇不可求。
今年显然是轮到了逐鹿城。
谢锦有很多年没参加过姻缘会了,上一次在京城举办的时候,还是五六年前。
那还挺巧的。谢锦由衷道。
前世等了那么多年都没碰上,却在重生第一年就碰到了。
好不容易跟殿下总算坦明心意了,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谈儿女情长未免显得太过不合时宜,谢锦哭笑不得。
慕脩:待一切事了,还能赶得上。
谢锦叹了口气:但愿。
......
容云鹤站在门前,撩开茂密的藤蔓在山壁上四处摸索了一下,脸色严肃。
谢锦:怎么了?
容云鹤收回手:这扇门后的阵法...被改了,他一定在里面。
谢锦眉尖微动,走上前:让我试试看吧。
容云鹤看了他一会儿,让开了。
谢锦侧耳贴近山壁听了一会儿,果断咬开指尖用血在石门的位置画下一个古怪的图腾,抹了一把指腹上的口子道:好了,现在试试。
容云鹤上前转动石门。
谢锦的注意力还放在山壁上,慕脩两步上前,夺过他的手指,脸色阴沉:你做事一定要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谢锦一愣,回过头来
慕脩瞥着眉,用帕子仔细清理着他伤口周围在山壁上画图而沾上的泥灰,从谢锦的角度能看到他浓密的长睫和紧抿的唇瓣。
谢锦没法反驳,只能装傻淡笑。
容云鹤转开那块石头之后,石门后面传来轰隆声,他不放心的嘱咐道:你们两个小心点暗器。
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到来,石门开了。
容云鹤看了一眼漆黑的甬道,看向谢锦,神色莫测:他对你还真是毫无保留。
谢锦没有开口,谁对他好,谁居心叵测,前世的宋淮安未必看不清。
而之所以在国师面前栽了跟头不过是他用来蒙蔽人心的毒物都是带着甜味的,使人乐在其中,虚虚实实才难分虚实。
或许最开始是真看不清,后来大概是不想看清。
容云鹤早就准备好了照明的东西,率先走在前面领路,三人穿过曲折幽深的通道。
当眼前出现景色那一刻,容云鹤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熟悉的溪流石桥,三五成排的屋舍高矮不一,碧绿的药田,山间鸟雀轻鸣,令人第一感觉仿佛是走错了次元。
若不是容云鹤亲眼看见过这里被一场大火焚毁,所有的亲人都长眠于此,他一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
一男子坐在屋舍前,沉默的与石桥这边的三人遥遥相望。
不知在看三人之中的哪一个。
他和容云鹤拥有着一头及腰长的白发,容貌保持在弱冠之龄的模样,罕有的俊美。
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冷白,和眼神一样冷漠,不沾一丝人气。
他缓缓站起身,衣袍被晨风拂起衣角。
我就知道你会带他们来。
容祈,收手吧。
> 容云鹤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师兄的真容了,即便是深夜潜入皇宫,见到的也是那张陌生且苍老的人皮面具和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男子笑了,带着几分苍凉与讥讽:这个名字早就舍弃了,我现在的名字是翟镜。
容云鹤狠狠一怔,翟境?翟是北燕的皇姓,取得还真是贴切。
镜面破碎,即便拼回来也满是裂痕,无可弥补。
慕脩淡淡看着翟境,不喜也不怒:不知朕应该称呼阁下为什么?前辈还是...国师?
翟境:陛下愿意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说完,他看向一直没开口的谢锦:淮安,能打开山门的阵法,看来为师教给你的东西,你没忘。
谢锦觉得很陌生,取下人皮面具的翟境却完全仿佛变了一个人。
谢锦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师傅,徒儿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师傅,还望指点迷津。
翟镜眸色微动:问。
三年前,伪造通敌信笺并且想方设法把它交到我眼前的是您吗?
是我,不过梁宏死得不冤枉,只不过他长了点脑子没留下证据罢了,信笺虽是伪造,罪名却是真的。
慕脩疑惑的看向谢锦,什么伪造的通敌信笺,为什么他一无所知?
后者没看他,脸上的表情难得带上了点年少时候的才有的执着,目不转睛的盯着翟镜。
慕脩在得知自己被救命恩人亲手种下毒蛊的时候没有什么波动,在得知国师一开始就是为了复仇而留在宫里的时候,他心里也没有多大起伏。
可这一刻,胸腔中却莫名升上一抹负面情绪。
男宠月上那杯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毒酒来自于?
我。
谢锦略微自嘲,也是,除了那个百年前就已经灭亡的巫医族,这样全天下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毒药要去何处寻。
为什么要杀我?既然要杀我,当初又为什么要尽心教导我?
没有为什么。
谢锦盯着他,翟镜神色不变,显然是无论如何也不打算松口。
翟玉笙这个人不知师傅可识得?徒儿斗胆猜测,凤麟城中是你帮忙给他脱身的是吗
识得,是。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给陛下身上种下的蛊虫究竟是什么?
翟镜语气平静道:情蛊,不动情欲便不会对人体产生影响,一旦动了....只有死。
谢锦脸色骤变,此时也顾不得对面的人是他师傅了,道:解药呢?
没有解药,此蛊一旦种下除非死,否则绝不可能摆脱。
他这话一出,谢锦还没来得及开口。
慕脩脸色微微一变,脑海中有个毛骨悚然的猜测。
当年他的父皇和母后都是因为被歹人泄露军中机密而死,但两人却不是在同一处被害,一个是在军营,一个是在前往军营的路上。
若是卧底在军营,那么母妃的行踪按理来说便不会那么快被透露出去,可若是宫里的人,且不说能不能将消息送到敌军手上,就算是送到了,敌国多少会有防备,两国交战,这种人就是双面刃,握好了斩杀敌人,反之便是葬送自己。
要想同时达到这两个条件,除非这个人在宫里,还极其受敌军信任。
而巫医族族长夫人有北燕皇族血脉...
谢锦紧张的看着慕脩脸色忽明忽暗,慌乱道:殿下?你怎么了?
慕脩脸上的血色骤然被抽离,他一把握住了谢锦伸过来想要扶他的手:离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谢锦呼吸停顿了片刻,毫无说服力的摇了摇头:殿下
慕脩蓦然抬眼:国师我母妃和父皇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翟镜眉尖微不可察撇了撇:是。
慕脩愣怔片刻,倏然笑了,笑声悲戚:你在我身上种下的蛊就是为了...咳咳现在吗?
谢锦瞳孔扩张,抓着慕脩袖口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
慕脩呛出两口血,滴落在地颜色逐渐变黑。
翟境袖下紧紧攥起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唇角冷冷扬起:是啊,若是让你平安无事,即便是我,想要离开也要费一番功夫啊。
谢锦惊魂未定
容云鹤赶紧伸手捏住了他脉门,片刻后道:不太妙,他的情绪刺激了蛊虫。继而看向翟境道:容祈!你疯了吗?
翟镜冷眼看着他:我不是早就疯了吗?容云鹤,我早就说了,你阻止不了我。
容云鹤指着慕脩道:你若真疯了,那你为什么救他?!你不是要报仇吗?他死了不是正合你意还不用你动手,你偏偏救了他?为什么?
翟镜皱了皱眉:不关你的事,你一定要跟我对着干?
师兄,师父说过医者仁心,你忘了?
提到他父亲,翟镜瞳孔微微缩了缩,撇开头:早就忘了。
谢锦一字一顿道:母蛊在哪儿?没有解药找到母蛊杀死,子蛊自然活不了。
慕脩眼神赤红,谢锦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痛的:今日,我一定要为我母妃报仇。
语毕,他挣开谢锦的手
翟境寡薄的唇片微扬,即刻运功往山上掠去,慕脩紧随其后,一黑一白两道光影速度快得连周围树梢上的鸟雀都没惊动,因为没反应过来。
两人在空中过了几招,慕脩蛊虫复苏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勉强应对,暂时看不出谁落下风。
容云鹤望着两人消失在密林里的身影,心中蓦然升上一抹不太舒服的感觉。
他问谢锦:小侯爷会轻功吗?
谢锦点了点头,两人足尖轻点,也朝两人刚刚消失的地方掠去,衣袂翻飞。
可是当他们真正落在山中,搜寻了几遍才发现不对劲。
谢锦摸着一棵树干上仿佛像一只眼睛的痕迹:情况有点不妙,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
容云鹤此时心中不详的预感也随着这种类似鬼打墙一般的诡异状况下到达了顶点。
他猛然醒悟了什么,伸手一拳捶在树干上:遭了,我们又中计了!
谢锦一颗心挂在慕脩身上,听到他这句话,醒过神来:他是故意的师父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也想知道!容云鹤咬牙:破阵!快!没时间了!
两人都是懂阵法的人,本来要找到阵眼并不难,但是因为阵覆盖的范围太大,花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
找到阵眼之后,容云鹤手里捻了一颗石子,抬手朝阵眼掷去。
片刻后,阵破。
前方林间有鸟群被打斗惊动四散飞走,谢锦赶紧朝那方赶去,铺满落叶的土壤上滴落了一路的血迹斑斑。
谢锦脚下恨不得能瞬移过去。
可还没等他赶到,前方动静便消弭了下去,林间大棵大棵的树倒了一大片,呈现从中间的位置往外扩散开来的景象。
谢锦最后只看到翟镜合上唇,唇角带着笑意往后倒去,披散在胸前的雪发上沾了树叶和血污,在充斥着草叶清香的风里划出悲凉的弧度。
下一秒,他面前那道黑色身影也跪了下去,喉间不住翻滚的腥甜终究还是喷涌而出,撒了一地,染红了土壤。
阿祈!
谢锦的脚步微微一顿,压下了那声预要脱口而出的师傅。
他几步跨过去,抬起慕脩的脸,心疼无比:殿下是我没护好你,你看看我?
慕脩神情愣怔,双眼无神
阿祈?!
容云鹤濒临崩溃的声音呼唤回了片刻神智,谢锦下意识看过去
悚然的一幕出现了,被容云鹤搂在怀里的翟镜一瞬间苍老,露出的手和脸部肌肤顷刻间像是被吸走了所有水分,干枯得起了层层褶皱,脸部刹那干瘪下去,再没了活着的俊美,雪白色的发丝褪去光泽变为灰白。
容云鹤慌了:阿祈?你我马上救你!你坚持一会儿好不好?你犯的错,我帮你还!等你病好后我带你走
翟镜枯柴一样的手握住了容云鹤想要为他整理鬓发的手,力气奇大,缓慢道:你救不了我不,要再为别人活了
容云鹤总算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瞬属于容祈的不甘和执拗,明明已经快油尽灯枯了,面色却出奇的红润,眼睛里的光好像能照亮别人的心。
翟镜此刻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身上的痛楚好像也都消失了,周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
这大概就是人死前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容云鹤也察觉到了,瞬间红了眼:别
翟镜没有再开口说话,奋力睁开眼皮看了容云鹤一眼,瞳孔里似乎还有薄弱的光,缓慢而又决然的闭上了眼
终于,可以见到爹娘了。
谢锦闭了闭眼,强行压下了眼中的酸涩之意,半强制的背起不省人事的慕脩:师叔,陛下伤得不轻,我先带他下山治疗,你保重。
容云鹤一愣,师叔?他这是总算认了这个师傅?
谢锦背着慕脩,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下山的方向走
容云鹤忽然出声道:等等。
谢锦脚步顿住
容云鹤将一个小瓷瓶抛给他,声音难言的嘶哑:母蛊已死,子蛊也活不了,这药可以让他早点痊愈。
谢锦面色没什么波澜:师叔,我可以相信你吗。
容云鹤也已经无所谓了,哑声道:你可以找任何会医术的大夫查,用不用随你便吧。
谢锦沉默半晌,捏在了手里:谢了。
说完,脚步再不停留,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枯叶上。
天穹之上原本被云遮掩的太阳不知何时驱散了周围的浮云,显露出了来,炽热的光线照在地上带来浓烈的暑气。
慕脩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
窗外的天空是黑色的,房中烛火跳跃,看布置应当是城中的客栈。
昏迷前夕的场景一幕一幕划过眼前,慕脩深吸了口气闭了眼睛再睁开,已经什么情绪都没了。
慕脩动了动垂在床榻侧面的手臂,手倏然被一双滚烫的手下意识握紧了。
慕脩侧过脸看去,谢锦趴在床沿,唇瓣因为姿势的缘故看起来好像是微微撅起的,十分诱人。
只不过慕脩此刻没有那个兴致。
说起来,如今的谢锦连弱冠之龄都还未到,自己却已经而立之年的人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谢锦的头发道:是朕委屈你了。
可惜睡得正沉的谢锦什么也听不见,眼睫无意识颤了颤。
从眼下淡淡的乌青看,不知道有多久没睡了。
慕脩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没舍得将他叫醒,躺回枕头上喃喃自语道:即便如此,朕也舍不得放你走。
这一次,朕想亲手为你加冠。
待朕寿终正寝之时,便还你清风皓月,一世无忧。
睡梦中的谢锦眉头皱了皱,下意识探了一把手心里的温度,复才逐渐放松。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正文 番外一
太子殿下,这句话的释义就由你来解答给他们听吧。
上书房内, 太傅捏着书卷, 目光落在尚还年幼的慕脩身上, 伸手抚了一把稀疏的山羊胡。
小太子脸色如纸白,唇片也惨白,闻言还未站起身便先捂唇咳了两声
太傅微微瞥起了眉头, 心中暗叹身为一国储君, 靠这样的身子可不行啊。
小太子咳得撕心裂肺,听得其他几位皇子都皱起了眉,伴读满脸惶恐给他顺着气,生怕他一口气没咳上来撅过去了。
好半天才缓过来,随后在伴读的搀扶下站起身: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意思是...每日多反省自身,与人谋划是否做到忠诚, 与人交往是否做到诚信...老师教授的知识,是否温习。
这么一句话, 他一共断了三次才把它完整的说完。
太傅看着堂下那个如珠如玉的小殿下, 自入上书房以来,无论诗书礼仪, 无一不是最好的,唯有这病入膏肓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显得身形单薄而瘦小。
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实则心底五味杂陈, 真可谓是天妒英才。
太傅没有暗自感伤太久,很快将注意力拉回到了授课中。
上书房放课后,太子伴读正在帮他收拾笔墨纸砚, 慕脩头撇在一边,捂唇轻声咳着,看起来十分难受。
/>
再怎么受太傅喜爱终究也是个病秧子。
太子伴读动作一滞,抬头往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个锦衣小公子站在最后面,目光钉在慕脩身上,眼底嘲弄丝毫不加遮掩。
同在上书房也有一载有余了,这个人的身份他多多少少知道点。
安平王府世子。
伴读皱了皱眉,按理来说,即便对方是王府世子,一般不敢随意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造次,今儿是怎么了?
直到他看到了从平安王世子身后走出来的人,二皇子殿下
伴读一下子就明白了。
难怪,敢当面挑衅太子,原来是抱上了二皇子大腿,如今二皇子生母是除了皇后以外整个宫里最受宠的女人。
安平王世子注意到了小伴读的目光,凶神恶煞道:看什么?狗奴才,眼珠子不想要了?
小伴读还没有胆大到敢跟世子作对的地步,立刻埋头道:奴才罪该万死。
安平王世子哼笑一声:孬种,阿信,咱们走吧。
慕信自小长得跟自己几个兄弟不太一样,他遗传了他来自外藩的母亲,五官更为深邃,棱角更为冷硬。
他将桌上的课本塞进课桌,站起身,冷淡应了一声:嗯。
两人并肩往课舍外走了,即将跨出门那一刻,他装作不经意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个沉默而挺直的背影,唇瓣抿得更紧了一分。
他们是最后两个人,离开后整个上书房都沉寂下来,余晖映在窗户上,织就一片锦绣霞色。
伴读深深颔首:太子殿下,奴才鲁莽了。
慕脩咬牙抑制住咳嗽,一手扣住课桌桌角站起身来,稳了稳身形揉了揉伴读的头,苦口婆心道:在本宫身边,他们尚且顾忌几分,以后本宫不在的地方,千万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伴读抬眸,有些感动:殿下...
慕脩苍白的唇瓣微弯:好了,走吧。
伴读重重点头,起身扶着慕脩蹦蹦跳跳往外走,心情非常好。
忽然,他撒开手,往前跑了几步回头望着慕脩喊道:太子殿下!快看天边的晚霞!像娘娘们涂抹的胭脂一般,真漂亮!
慕脩慢慢走着,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做跑这种激烈运动,闻言抬头往去,下颔与脖颈形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天边的彩霞尽数落进他眼底。
那一刹那,美得惊心。
小伴读都看呆了,连跳都忘了。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慕脩已经收回了看彩霞的视线,正看着他:怎么了?
小伴读生怕脸上的表情暴露出什么,连忙转过身去,一边跳一边从喉咙里干巴巴挤出一句:没什么
他没有看到慕脩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深邃的黑眸中短暂流露出的羡慕之色。
途径宫中御莲池,小伴读孩子心性的伸手拨弄了下花叶长到石桥那么高的荷花,一边嘴巴也闲不下来:太子殿下,您快看,今年这莲花开的真好只是这荷花为何没有叶子啊?
慕脩走上石桥,望着黄昏下仿佛被踱上了一层金粉的莲花,轻声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莲花,而是常种植在佛寺中的无叶莲,消灾解厄。
小伴读一惊,十分迷信的朝池中的莲花双手合十作了一辑:阿弥陀佛。
慕脩没有说话,垂着眼眸望着池底
前方不远处的宫道上走来一行身着轻薄宫装的婢女,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每人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有高有矮,托盘上用锦帕搭盖着,看不清底下的物件。
恰巧此时两人走下石桥,往凤仪宫的方向走
为首的宫婢见到慕脩明显一愣,随即赶紧垂首,从善如流拂身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她身后排成一列的宫婢也赶紧跟着行礼
慕脩很好脾气的虚扶了一把:免礼。
语落,错开她们继续往前走
小伴读跟在慕脩身后的两步位置,听见身后传来最后两个宫婢轻声交谈的声音:那就是太子殿下啊?年纪这般小可长得真是俊俏,可惜早有钦定的太子妃。
别可惜了,再遗憾也没有咱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况且还是个孩子呢。
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身份再尊贵又怎么样,据我听闻,太子虽命贵却是早夭之相国师早已断言他活不过十岁。
慕脩的脚步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顿
小伴读不爽的拧起眉,转头看去,那行宫婢已经慢慢走远了。
总不能撵上去把人叫住掌嘴吧,况且太子殿下还未表态,自己也没那个资格越俎代庖。
慕脩见他不走,侧头看向他道:怎么了?
小伴读斟酌片刻,没敢开口。
慕脩将他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翘起温润的笑意:有话不妨直说,本宫面前不必顾虑太多。
算起来,小伴读从慕脩开始念书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了,于是稳了稳心思,开口道:殿下,您为何不将这一切告诉陛下?
慕脩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缩,反问道:为何要告诉父皇?
小伴读不解:自然是求陛下为您做主,您身为一国储君,先不说那群皇亲贵胄对您不假辞色,连这群身份低微的婢女都敢在宫里嚼您的舌根,陛下若是知道,一定会给您做主的。
慕脩回过头,一手负在身后,徐徐抬步,晚风卷起他的杏黄色的袖袍飞扬。
告诉父皇求他做主?这是无用的表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闲言碎语不过是卒了毒的箭,本身并无攻击性,只要你不在意则刀枪不入,但你若是过分在意,就是将落在地上的毒箭亲手捡起来刺入心窝。
更何况,若是连这些言语上的攻击本宫都受不住,日后谈何要当大任。
而且,他没说出口的是,自己如今面临的这些流言蜚语和境况,身为一国之君的父皇未必不知道,要做主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去说。
他的声音温润如暖玉,说出来的话却令年纪尚小的伴读有些晕头转向,但是道理小伴读粗略听懂了。
小伴读有些局促的上前两步,拽住了慕脩的袖角:殿下......
慕脩看着比他矮一点的伴读,笑了:何事?
小伴读眼中有些可怜之色:殿下真的像她们说的一样......活不过十岁吗?
慕脩轻轻将袖袍从他手中抽出来,眼中如沼泽一般,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汹涌波澜,他淡淡道:我不会死的。
明明知道不可能,因为宫里上下都知道太子身上从娘胎里带下的顽疾,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小伴读在这一刻却莫名对他这句话产生了信服。
天黑尽了,宫道两侧的宫灯都亮了,两人去了凤仪宫
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道停驻在慕脩身上的目光,茂密的树枝掩映间,那人的道袍在漆黑的夜里格外不显眼。
待前面两人走的都没影了,他才收回了视线,眼中神色微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尘封很久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在花园里,抬头望向点缀着星月的天幕,东方那颗帝星的光芒忽明忽黯,天象呈大凶之兆。
他薄薄的唇瓣勾起一个毫无人气的笑:连命数都在帮我,这可是天意。
不过,他想到刚刚那小孩稚气未脱的声音说出的那句:我不会死。
半晌后,缓缓颦起了眉头。
几天后,淮江以北一带出现干旱,一持续便是几年,死伤无数,粮食颗粒无收,随着干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南楚皇帝每逢上朝必龙颜大怒。
国师自上次露面后便是长达几年的闭关,这次出关,干旱局势已经到了白热化。
童子迎接师傅出关,十分开心
国师脸色却有些许凝重,他走到露台的位置,掐指算了很久
倏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睁眼看向天边某处,瞳孔扩张了一瞬
童子站在他身侧,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抬头瞧见他绷紧的下颔,疑惑道:师傅,发生什么事了吗?
国师:无事。才怪,不仅是发生了事,还是大事。
东边那颗帝星正挂在天边褶褶生辉,光芒时而略有黯淡,另一方的那颗星,也高高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上,明亮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原本的帝星。
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稀奇天象,他刚算了一卦,两败俱伤的卦象,极凶。
可是这极凶的卦象和天象,让国师觉得十分有趣,他手指摩挲着露台上的栏杆,出声道:小童,你可知紫微星?
童子脆生生应道:师傅,自然知晓,书上的紫微星也叫帝星,命主极贵,帝运加身,命星是帝星的人乃是天生的帝王。
国师欣慰的点了点头:解答的非常详细,看来为师闭关期间,你没有偷懒。
童子挠了挠头,笑了笑。
那你可知,若是修行之人对紫微星命主出手导致其死亡,篡改天命,又会如何?
童子吓了一大跳:师、师傅,这...这,世间万物因果循环,若是修行之人对天定紫微星明主出手,帝星有天道加身,若要凭人力毁灭,恐怕其结果最终兜兜转转会回到下手这人身上。
国师微楞,随后笑了,揉了揉童子的头发:别紧张,只是举个例子,凡人如何胜天道呢。
童子这才放心了,情绪放松下来,忽然想起一事,赶紧报告道:师傅,陛下前些日子派人来传信,若是您出关了,请务必前往御书房见陛下。
国师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可知是为何事?
师傅有所不知,您闭关不久,天下就爆发了大旱,一直持续到现在,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从国库拨银子下去,可贪官污吏横行,层层递减,最终到达目的地时,银两所剩无几,陛下虽心中有数,但朝廷中势力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也十分为难,想来应该是因为这件事。
知道了。
国师丝毫不为所动,他当然知道,因为他正是知道此事会爆发,才选择闭关的。
第二日,他独自前往御书房,进了御书房才发现,屋里除了南楚皇帝还有一人。
小孩眉目如画,眼瞳黑白分明,脸色苍白愈发显得唇瓣殷红,一身杏黄色的衣袍,跪在御书房中。
两年不见,这小孩比上一次看到他身姿拔高了不少,不过因为疾病缠身,还是很瘦
原本俊俏的五官张开了些,平添了几分昳丽。
南楚皇帝显然十分头疼,捏着眉心,气势不怒自威。
国师上前:臣参见陛下。
南楚皇帝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抬手:国师快快请起,赐座。
下人搬来了椅子,国师施施然坐下,他抚着下巴,缓缓开口道:陛下,不知太子殿下这是?
南楚皇帝叹了口气:他想亲自去赈灾。
国师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病痛缠身的小太子竟然如此不怕死。
南楚皇帝看向地上跪着的七岁稚童:脩儿,不要胡闹,回东宫好好念你的书。
慕脩跪在地上,眼底却有一抹执拗:父皇,儿臣身为太子,这个时候若是毫无作为,会让百姓感到寒心。
南楚皇帝眉头拧得更深,声音微微提高些许:你身子这样,如何长途奔波?现在那边流民暴动,此事就算没有你这个太子,也还有你数位皇弟和朝中百官!
慕脩敛着眉眼:父皇,可...本宫是太子,这本就是本宫应该担的责任。
南楚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平时哪里被人这般忤逆过,即便是亲生儿子,此时也起了怒意,一掌拍在书案上:你这太子之位,朕随时可以撤了!
国师手肘撑在椅子把手上,脑中掠过昨夜忽然出现的另一颗的紫微星方位,思绪转了几个来回,眼中忽然浮现出了趣味
他不疾不徐出声道:陛下息怒。
南楚皇帝和地上跪着的慕脩同时看向他
国师笑了笑:太子殿下的病,经过臣两年多的闭关,我已经研究出了解法,此次淮北一行,太子殿下未必不能去。
南楚皇帝不可置信起身:国师你此言当真?
慕脩也有些发愣,耳中轰鸣一声,觉得有些不真实。
国师恭敬道:臣自然不敢欺瞒陛下,臣理解陛下爱子心切,可太子殿□□内的病根一除,就是名正言顺的南楚储君,若无作为,于理不合。
南楚皇帝还是有些顾虑,开口询问:国师觉得朕应该放脩儿去做?
国师轻点下颔:陛下不妨试试,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有了他作为辅助,南楚皇帝最后还是松了口
接下来几日,慕脩按时前往国师所居的宫殿拔除病根,后又调养了几天,终于还是上了路。
临走之前,慕脩对他十分郑重道了谢。
国师看着他眼底清晰的感激之色,心中某一处被戳中,有一瞬间的愣怔,但是很快,面上又变成了平时的和蔼之色,滴水不漏。
慕脩离去后,国师踉跄一步,跌坐回蒲团之上,闭眼打坐,唇畔一丝极细的血线顺着下巴淌下。
几个时辰后,他面色才稍缓,睁开了眼睛,瞳孔中碧色一闪而逝,望向高高的阁楼之外喃喃自语道:呵,代价?逆天而行之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晴空万里一道惊雷劈下,响彻天际,似乎在回应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正文 番外二
慕脩身上的顽疾能去除的消息一传出去, 朝廷中人百感交集, 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拥立太子一脉,愁的是拥立其他皇子的人,更愁的是那些曾经觉得太子得不到的重用因而肆无忌惮明嘲暗讽的宫人。
这个太子虽然先天不足,可也是实实在在出自中宫的嫡皇子, 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
七年前皇后产下太子就被确诊此子顽疾缠身, 活不过十岁,即便如此陛下也没有择其他人当太子, 由此可以看出对太子殿下,陛下是喜欢的。
如今他身上的病既然有救, 那陛下就更不会废太子了。
越想,众人越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众人各自准备了大礼想要去巴结巴结这个储君, 可被他们惦念的某人早就带着随从秘密出了宫, 让所有人都吃了闭门羹。
为了他的安全, 南楚皇帝封锁了所有消息, 只吩咐说太子病根刚刚拔除, 身子虚弱,这段时间在东宫养病,不见任何人。
一个月后, 慕脩回来了, 身边还带着一个瘦弱的黑衣少年。
小慕脩在赵承德的搀扶下跳下马车
东宫门口的侍卫立即迎上来:太子殿下。
小慕脩下意识就要被簇拥着往里走了, 忽然想起马车里还有一人,挥散了下人。
他转身走到马车前撩开帘子,唇角微微一弯, 眼含无奈:抱歉,习惯了一人独来独往,差点忘了你。
车帘被掀开,周围的宫人自然也看到了缩在角落的满眼警惕与茫然的瘦弱少年,很俏的一个小孩,眼若孤星,眉若剑锋,薄唇紧抿。
少年盯着慕脩,眼神怯生生的,手指将身上的新衣服都抓出褶皱了。
慕脩朝他伸出另一只手,唇角带笑,语气仿佛和风煦日:别怕,下来吧。
半天,马车里的小孩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还是谨慎的盯着他,缩在角落。
慕脩也不催他,十分有耐心的又重复了一遍:下来吧,走了这么久,肚子饿了吧?
他话音刚落,小孩的肚子就像为了附和他的话一般,发出咕~的声响
慕脩忍俊不禁
黑衣少年面色微变,从耳垂开始慢慢红起来。
慕脩望着他,动了动眉梢,无声问了一句还不下来吗?
黑衣少年终于动了,缓缓从马车里走出来,握上慕脩莹白如玉的手。
这时他才意识到眼前被叫做太子殿下的小孩比自己还小,小小的手掌还没自己的大,他却要一个小孩照顾自己,真是丢人。
慕脩把他接下马车,才吩咐赵承德:立刻布膳。
黑衣少年第一次看到只存在话本中的皇宫,恢弘殿宇,飞檐翘角,宽阔的宫道的地板,雕刻着涂抹了金漆莲花,步步生莲。
在外人眼里,他连眼球都没转动一下,一脸平淡。
这时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从殿内狂奔出来,边跑边嚷嚷着:殿下!你终于回来了!可让奴才好等。
慕脩远远看着他冲到面前,习惯性揉了揉他的头发:让你担心了
少年紧张兮兮道:怎么样?一路上可有遇上流民?听说那边流民暴动很厉害
提起那边的灾祸,慕脩微微颦眉,道:自然是遇到了。
小少年脸色一变,手抚上慕脩的胳膊:什么?!那殿下有没有受伤?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慕脩扒下他四处摸索的双手:本宫没事,有叶副统领的保护,没人能靠近。
小少年这才放下心来,退后一步:是奴才逾越了。
慕脩摇了摇头,牵过身旁少年的手:这是淮安。
随后对宋淮安道:这是本宫的伴读,名为三元。
结果下一句话,震惊全场。
慕脩道:日后你们都是东宫的人了,当互相扶持。
三元面色惊变,愣愣看着对面那个眼神清冷的黑衣少年
宋淮安先是微微皱眉,他什么时候说过日后要呆在这东宫了?
不过看着慕脩笑意盎然的脸庞,他还是没有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这句话,点漆般的眸子在三元身上转了一圈,觉得有点怪异。
这个伴读的脸色有点怪异,疑惑而又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敌意。
慕脩对三元道:你回书房吧,本宫用完膳就回。
三元喏喏答道:是。
说是去用膳实际上他根本没动筷子,全程看着宋淮安吃饭,时而给他夹几道菜:尝尝这个沧海遗珠,味道挺不错的。
宋淮安握着筷子的手一滞,盯着自己碗里的菜,有些发愣。
沧海遗珠是一道用鱼肉做成珍珠一样的雪白丸子的菜,周围用辣椒和蜂蜜点缀,金红色,十分喜庆。
在慕脩的目光中,宋淮安夹了一个小丸子进嘴里,鱼肉入口即化。
对于经历了这场天灾人祸的宋淮安来说,别说这等美味佳肴了,就算是给他一个粗面馒头,他也会觉得是人间美味。
旁边的宫人为了引起太子殿下注意,赶紧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这沧海遗珠中的鱼采用的是上好的珍珠鱼!肉质鲜美而细腻。
宋淮安嘴里嚼着美味的沧海遗珠,心里却想到最终也没能撑下来的母亲,蓦然红了眼圈。
只差一点儿....
慕脩一直盯着宋淮安的脸,自然是最先发现他神色不对的人
他脸上温润如玉的笑容刹那消失,有些惊慌道:怎么了?吃到鱼刺了?还是不合口味?
旁边的宫人也懵逼了,怎么说着说着还给说哭了呢。
宋淮安使劲摇了摇头,垂下睫毛,又往嘴里塞了两口菜,含糊不清道:你不吃吗?
慕脩虽担忧,但是也看得出他不想说
他扯了扯唇角:我不饿,你吃,本宫陪你。
宋淮安睫毛颤了颤,不再说话了,怕泄出哽咽。
吃完这顿饭,慕脩给宋淮安安排到了东宫西苑,自己回了东苑书房念书。
他离开这段时间,书房依旧整洁干净,可见三元一直未曾懈怠。
他走进书房的时候,三元正在替他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看到他进来,三元抬起头来,眼底有些愁思,行礼道:太子殿下。
慕脩摆了摆手:在自家宫里,不必多礼。
三元满脸心事:殿下,您不是去赈灾吗?为何带了个少年回来?
慕脩坐在书案后,闻言笑道:本宫半路捡到他,见他举目无亲就带回来了。
三元嘟了嘟嘴:殿下,这干旱持续了好几年,成千上万的难民流离失所,真要救,您救得过来吗?
慕脩取了一支笔,蘸上墨水,在宣纸上写了个世字热身
本宫终归不是神,力所能及能救一人便是一人吧。
三元欲言又止:可他.......
慕脩制止道:行了,你可是不喜欢他?
三元否认:奴才知道殿下至仁至善,奴才也并未对他有偏见,只是担心殿下识人不清。
不必担忧,日久方可知人心。
没过多久棘手的问题却发生了,宋淮安把寝殿的门紧闭,不让任何人进去伺候,不吃不喝。
接到消息的慕脩皱紧了眉:可是口味不合?
宫人立即道:殿下明鉴!膳房为了小公子的膳食可是绞尽脑汁,南北四方的食物都做了,可他就是不吃。
三元站在慕脩手肘一侧磨墨,闻言有些不忿:他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慕脩瞥眉看他一眼,从椅子上跳下:本宫去看看。
三元再次被独自扔在了书房,拿着墨条的手紧紧攥起,骨节泛白。
晚间回到自己屋里,他唤来宫人:殿下去西苑干什么了?
身为太子伴读,又是皇后亲自点的,三元一直住在东宫东苑,与慕脩的寝殿仅有一墙之隔。
再加上太子殿下对自己的伴读一向宠爱有加,宫人也不敢悖他的意,便把白日西苑的事说了
太子殿下亲自去看了宋小公子,宋小公子还是不愿意吃饭,把食盒扔了出来。
三元眉头瞥得更深:殿下怎么做的。
宫人回想了下:殿下什么也没做,让宫人撤了膳食,便没再管宋小公子了。
三元眉目倏然舒展开来,解气道:我还以为他多有手段,没想到某些人真以为太子殿下没脾气,这下踢到铁板了。
宫人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他记得好像殿下也没发火,似乎三元小公子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
此时窗外划过火光,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三元不耐烦看了那宫人一眼:去看看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太子殿下院子里打着灯笼晃,不要命了吗
宫人屁颠屁颠去看了看,脸色骤变,回过头来对三元压低声音用唇语道:是太子殿下。
三元骤然起身,快步走到窗前,只捕捉到灯影绰绰下稍纵即逝的杏黄色身影。
你说太子殿下?他问宫人。
宫人答:确实是太子殿下,还有赵公公。
三元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看向宫人从袖子里掏出几腚碎银子放在他手心:你去歇着吧。
宫人笑眯眯的接过:多谢三元小公子。
说罢便退下了。
三元犹豫片刻,熄灭了屋里的烛火,径自出了门。
这么晚了,殿下会去哪里呢?
明月高悬,撒下一层银纱笼罩着皇宫,就着月色,三元循着慕脩走过的路往前去
最终停在一处回廊的廊柱下
这条回廊再往那边走是东宫的小厨房,平日里负责为太子殿下做些糕点小吃,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用的。
但此刻里面亮着烛火,人影婆娑,这深更半夜的肯定不可能是下人在开小灶。
而且,让三元没有再往前走的原因,是窗口下的那个人。
宋淮安。
在某一瞬间,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挑在深更半夜出门的殿下,一般没人使用的小厨房却亮着灯。
没多久,宋淮安离开了。
三元藏在廊柱后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道:鬼鬼祟祟。
月亮一点一点升高,廊亭靠绿荫,多了不少蚊虫。
三元顶着满身蚊虫叮咬的包,跑到宋淮安之前站的窗口,顺着他戳出来的洞往里看去,眼眸深处怒意攒动。
堂堂一国储君竟然为了一个小孩子亲自动手做糕点?
殿下,你疯了吗?
他算什么?
半个时辰后,小厨房的门打开,端着一碟糕点的慕脩走了出来
赵承德轻声道:殿下,你慢点,刚出锅的糕点小心烫。
慕脩应道:无碍,不烫。
打发了叽叽喳喳的赵承德回自己房里,慕脩才挑着灯笼,端着小碟走了。
三元望着慕脩离开的方向,咬牙道:果然是西苑!
正文 番外三
三元气冲冲回到自己屋子里, 一整夜噩梦连连, 光怪陆离,心情愈发烦躁。
三元小公子,您就别气了,宋小公子也是初来乍到, 不适应环境, 殿下怜惜他也是正常的。
负责伺候三元的小宫人劝慰道
三元一拍桌子:胡说八道!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小宫人端来一碟桃花酥:公子吃点东西吧,一会儿还要陪太子殿下去上书房不是吗?若是让殿下发现就不好了。
三元这个小孩现在看到桃花酥就膈应, 一挥手,碟子被打落掉在地上, 碎了满地。
粉白色的桃花酥滚得满地都是,满地碎屑。
宫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公子......
房门被敲了两下, 然后打开了来。
赵承德出现在门口:三元小公子可准备好了....这是怎么了?
他的视线在滚落一地的桃花酥上面一顿, 唇角紧绷了几分。
三元动作生生一滞, 立马蹲下身扶起宫人, 脸上浮现软和的笑容:没事, 撒了也就撒了,左右不过是一盘点心罢了。
宫人早已习惯了背锅,只是看了看地上的点心, 又看了一眼赵承德退到了一边:是奴才笨拙。
三元扶起他后, 朝赵承德笑道:赵公公, 殿下呢?我马上就好了。
赵承德丝毫不动声色,应道:殿下在宫门口等你。
三元眉眼弯弯:哎,就来。
很快, 三元就到了宫门口,但是他没想到会看到另一个不太想看到的人。
身材瘦弱而颀长的黑衣少年,墨发高高扎起,倚在宫门上,精致的容貌在阳光下踱上一层金辉,远远望着他。
瞳孔颜色比世上最好的墨水还要黑,眼型狭长,唇瓣淡粉色。
三元目瞪口呆:殿下......他?
慕脩笑道:日后他跟你一样,便是我的伴读,与我一同上下学。
三元转头看向宋淮安,粗略点了个头,当作打了招呼了。
宋淮安眸光在三元身上打了个转,不语。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清晰能感觉到这个叫三元的小伴读并不喜欢他
不过正好,他也不喜欢这人
慕脩朝他招了招手,宋淮安才慢悠悠走过来,语气还有些别扭:作何?
慕脩抬手揉了揉他头发:三元也是我的伴读。
宋淮安瞪着他,面部肌肉隐隐作抽,半晌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形抗争着。
慕脩忽然唤了一声赵承德:赵公公,昨日的桃花酥还有吗?本宫饿了......
宋淮安开始磨后槽牙
这分明是意有所指,这是绑架!
宋淮安不耐烦的看他一眼,转向眼露茫然的三元那边,拱手道:请指教!
三元虽然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但是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心底愤怒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笑了笑:不敢。
不敢拉倒。
宋淮安收回视线,再不多看他一眼,道:还上不上学了?
慕脩这才道:走吧。
一行人去了上书房,太傅早就收到了消息,给宋淮安安排到了慕脩右手边的位置。
宋淮安刚坐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上个学还拖家带口,不愧是咱们高贵的太子殿下。
阴阳怪气。
宋淮安冷着脸迅速在心中给这人下了结论
不过他有点纳闷,不是太子吗?为何这些人却敢公然说这种话,完全肆无忌惮的样子。
太傅讲的课犹如催眠曲,宋淮安好几次堪堪睡过去又被太傅摔书的声音吵醒了。
太傅出自内阁,德高望重。
何时遇到过这种把他当空气的学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位伴读!你起来解释第二句诗句的释义!
课堂上骤然一静,宋淮安正犯困,迷迷糊糊抬头看去,就看到慕脩一脸无奈和杵在他课桌前的太傅。
他抬手指向自己:我?
太傅更生气了:不是你还是我吗?
宋淮安慢吞吞的站起来,将周围以及后面的人的小声嘲笑尽收耳底,平静道:哪句?
太傅恨不得卷着手里的书朝他的头来一段BBOX,但为人师长,还是端着架子道:
第二句,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宋淮安翻了翻面前的书,没找到他说的这句,只能临场发挥了
他思索片刻:八个人在我家庭院跳舞,爹能忍,我不能忍也。
噗哈哈哈哈哈哈
整个课堂爆发一阵狂笑以及桌椅板凳在地上摩擦的声响
慕脩都气笑了,捂唇咳嗽了两声,刚拔除了病根他就长途跋涉,终归还是落下了点病根。
太傅阴沉着脸:为什么这么解释?
宋淮安一脸莫名,他又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今天讲的这里,指着书上那句道:太傅您看,这个不知道啥字...
太傅冷笑:这个字念yi,四声。
宋淮安点头,表示了解:这个佾字,虽然我不认识它,但是我认识这个人字旁,所以是八个人。
太傅气得脖子都粗了,卷起书敲在课桌上:一派胡言!
宋淮安看向慕脩耸肩,无声道:我是真不会。
慕脩无奈摇头,缓缓起身:太傅,让学生来吧。
太傅看着宋淮安,满脸不加掩饰的嫌弃:今日你就给我站着上课吧!
语毕,转身回到前面,书指向慕脩道:
你来!
慕脩垂眸看着手里的书,娓娓道来:原句出自《论语.八佾篇》这里的佾是指奏乐舞蹈的行列,一佾表一列八人,在礼中也表社会地位,分别为四佾、六佾...
宋淮安看着他好看的侧脸,吐字清楚,不自觉出了神。
放课时,太傅瞪着宋淮安:回去将今日叫你解释的那句抄一百遍,明日我检查。
宋淮安脸色惊变,还没开口反驳,太傅就一脸愤怒甩袖离去了。
宋淮安:......
慕脩:......
三元:......他此刻心里十分复杂,单从他的角度来讲,一点也不喜欢宋淮安这个人,狂妄,目中无人,性情乖张。
城府颇深,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但是作为上书房中第一个把太傅气成这样的人,作为学生的角度,他觉得他胆子挺大的,挺解气。
宋淮安身后坐的人站起身,指桑骂槐道:装模作样。
在场的人没有人不懂他的意思,三元怒不可嗟:你......!
r /> 那人看向三元,冷笑:怎么?一个小小的伴读想要对我不敬?
慕脩没什么表情,嘴角弧度都未变,仿佛真没听出来这人实际上骂的是他起来替宋淮安回答问题。
也多亏了他这句话,让宋淮安想起了,在上课前也是他出言嘲讽。
宋淮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踹了一脚后面的桌子
桌子应声而倒,砸到了说话那人的脚,十指连心。
那人脸色一下子就青了,痛得在原地跳脚,十根手指握着桌角都开始痉挛了:你......放肆!
三元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连反驳的话都忘了说。
慕脩终于缓缓皱起了眉
宋淮安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后面有人,转过身去,情真意切道:对不住!没事吧?都怪我毛手毛脚!
那人咬着牙根:你......
慕脩立即道:淮安他并非故意为之,本宫替他赔罪了。
那人瞪着宋淮安看了半响又转向慕脩脸上,阴沉道:好,既然...太子殿下都开口了,臣还能说什么呢。
伴读扶着他离开时,他凑近宋淮安,扯出一个隐忍的笑:我就不信太子能护你一辈子。
他声音压得极低,其他人都听不清。
宋淮安微微挑眉,随即看了一眼眼露担忧的慕脩,倏然笑了:无妨,同在上书房念书,误会解开就好了。
那人脸色又青了
神他妈的误会解开了,这是哪门子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慕信与安平王世子看了会儿戏,也离开了。
出了上书房,慕脩的脸就冷淡了下来,一句话也不与宋淮安讲。
三元赶紧道:殿下,要不然晚些时候去娘娘宫里用晚膳吧?娘娘宫里的嬷嬷前些日子就在喊了。
宋淮安被他突如其来的冷淡弄得莫名其妙。
慕脩思索片刻,点头道:嗯,那就去看看母后吧。
又走了一段路
慕脩才看向宋淮安:淮安,你也跟本宫去见见母后。
三元面露难色道:殿下,娘娘向来喜静......
宋淮安瞟了一眼三元,什么喜静,说白了就是不想让他去。
慕脩道:无妨,母后迟早要见淮安。
三元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宋淮安试探道:殿下,要不然我就不去了?
慕脩看着他
宋淮安立马投降:去!这就去!
慕脩这才软了脸色,招手道:淮安,你过来
宋淮安依言走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慕脩停下脚步,看了他半晌,伸出手
宋淮安:???
脑子打结了一瞬,他微微低下脑袋
慕脩的手落在他发上,叹了口气:本宫也不想生你气,可你实在胆子太大了,这里是皇宫。
宋淮安垂头不语
慕脩也不忍心责怪他,毕竟他一心是为自己好。
他收回手,道:过些日子,本宫就让父皇找个武师,你与我一起学。
宋淮安装可怜的脸裂了:又要学?
慕脩道:自然,你这般喜欢惹事,若无法自保,本宫日后如何敢放你一人出去。
宋淮安生无可恋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慕脩转身看向来人,眼中微微一喜,拱手道:见过国师大人。
国师的视线在慕脩和宋淮安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太子殿下近来身体可还有恙?
慕脩尊敬道:多亏国师大人妙手回春,本宫顽疾已除,没什么大碍了。
国师笑容愈发深了几分:那便是大喜。
宋淮安总觉得这个人怪怪的,虽然看起来和蔼可亲,可眼底好似有层蔽天大雾,将所有情绪隐藏得一丝不漏。
国师出声了:这位是?
慕脩道:这是我新的伴读,淮安,见过国师大人。
宋淮安抱拳:国师大人。
国师的目光落在宋淮安脸上,深邃得让人感觉有种被野兽盯上的危机感。
小公子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
宋淮安皮笑肉不笑:多谢国师大人夸赞。
国师好似没有看到他眼中的防备,依然笑得和蔼。
慕脩望着国师,问道:国师大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国师似是而非道:看星星。
慕脩颔首道:辛苦国师大人了。
国师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臣的职责,时辰不早了,太子殿下快回宫吧。
慕脩朝他拘了一礼,带着两个伴读离开了。
宋淮安无语道:殿下,看个星星有什么好辛苦的?
慕脩被他逗笑了,解释道:国师所谓的看星星可不是看着玩,而是占星,卜国运。
宋淮安震惊:那不是神棍?
三元讽刺道:无知!国师那等神奇的人物,连陛下都礼遇有加,什么神棍!
慕脩瞥眉:三元。
三元不服气:奴才说的是事实。
宋淮安倒是懒得与他计较:是是是,三元小公子说的是,我无知。
......
正文 番外四
凤仪宫多种植桃花, 一路走来, 桃花纷飞,香气馥郁。
毕竟是皇后住处,比起不喜多人伺候的太子东宫,这里伺候的宫人要多出几倍。
花园廊亭, 池塘假山, 红莲锦鲤,一片人间富贵色。
身着宫纱的美貌宫女随处可见, 发髻扎成扶摇髻,发钗上的流苏随着走动轻晃。
见到慕脩均拂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慕脩目不斜视, 手在空中虚扶了一把:免礼。
一个老嬷嬷疾步而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太子殿下!总算是来了, 自从您病好一直没来看过娘娘, 娘娘思念得紧呢。r />
慕脩道:是本宫的错, 嬷嬷, 母后呢?
看到慕脩如今走一路不咳不喘的模样, 老嬷嬷激动得眼底都在闪泪花,道:回太子殿下,娘娘在殿里呢, 膳都布好了, 全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慕脩彬彬有礼道:这就去。
皇后是个极美的女人, 比宋淮安过往十年在市井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
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颇具母仪天下的威势,青丝梳成华美的发髻, 珠翠满头,眉心贴着金色的花钿。
火红凤袍加身,裙踞长及曳地,不笑时眉目间是极具张扬的美,笑时雪山崩裂,增添几分温婉。
她在看到慕脩的那一刻,没什么眼眸的情感被慈爱取代。
慕脩走进屋子,跪在地上深深拘了一个大礼:孩儿姗姗来迟,让母后久等了。
宋淮安和三元一人站左一人站右,朝皇后微微躬身。
皇后站起身亲自扶起慕脩,把他拽到坐榻上,摸了摸他的脸:皇儿这些日子定是颇为劳累,都瘦了。
慕脩非常懂事,安抚道:母后多虑了。
皇后这才看向两个伴读,三元是她亲自送去东宫,她自然认得。
这少年是?她看着宋淮安
慕脩道:孩儿此次前往淮北之时,他的亲人在这场旱灾中尽数丧命,只有他被孩儿所救,目前是孩儿的新伴读,名唤淮安。
皇后闻言,眼中出现怜爱之色,朝宋淮安招了招手:淮安,过来。
宋淮安看了慕脩一眼,这小孩也正看着他,眼含鼓励。
难道我会害怕吗?
宋淮安脸部肌肉抽了抽,上前几步。
皇后拉住了他的手: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吧?天灾人祸,即便是国君也难以预料,日后呆在宫里,便无需害怕了。
宋淮安眼眸微动,心中微微动容。
这两真不愧是母子,善良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话本里不都说,后宫斗争不比前朝官员尔虞我诈的浅吗?这样一个温柔的女人,是怎么坐上皇后位置的?
但是后来他知道了,对待孩子温柔,不代表对待对手也同样温柔。
皇后站起身,招呼三个孩子:行了,用膳吧。
三元道:娘娘,我等都是奴才,此行于理不合。
皇后笑起来与慕脩有三分相似,温婉道:无碍,不过一顿膳食。
用餐途中,皇后先给慕脩夹了一块儿肉,又给宋淮安和三元也夹了肉放在他们的碗里。
宋淮安受宠若惊道:谢娘娘。
皇后笑了笑,摇头道:淮安不必拘谨,既然是皇儿伴读,就把本宫宫里当成自己家就好。
宋淮安垂头吃饭,不语。
三元故作呆萌,开口道:娘娘有所不知,淮安可厉害了,上上书房第一天就把太傅大人气得差点打人。
宋淮安眼皮一跳,慕脩显然没想到小伴读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后挑起了一边眉毛:是这样吗?这是怎么回事?
三元一边吃饭,心中一边暗自盘算
身为太子伴读,当以身作则,学习就算比不上太子殿下,但学习态度一定要好。
如若不然,根本没资格当太子伴读。
皇后娘娘为人母,一定不会留一个隐患在太子殿下身边。
慕脩正在斟酌怎么开口解释,纵然他心智成熟,可终归只是个孩子,心眼还太少。
宋淮安抬眼,平静道:回娘娘的话,奴才不爱看圣贤书,百无一用是书生,奴才比较喜欢学武功。
用膳现场陡然寂静了一瞬间。
皇后眼眸落在他身上,摸不清在想什么。
就在三元以为这事要成了的时候
皇后蓦然笑了:也罢,你和三元一文一武,有你们陪在皇儿身边,本宫就放心了。
三元:......
慕脩悬着的心倏然落地
宋淮安的视线在三元青白红交织的脸上晃了一圈
一顿饭吃得几人心思各异,临走前,皇后道:皇儿,你跟淮安先出去吧,三元留下,本宫有事要嘱咐。
慕脩看了三元一眼,眼底难掩忧虑,拘礼道:孩儿告退。
两人到了院里,弯月已经高悬,繁星点点。
很快,三元就出来了,只是眼睛有些发红。
没有人知道皇后对他说了什么,只有他自己。
三人回到东宫,慕脩将宋淮安领到了自己书房
就在这里抄写吧。
宋淮安望着书案上那一大沓宣纸,眉角抽搐道:一定要抄吗?
慕脩道:一定要抄。
太傅此人严厉且古板,若是你不抄,这事儿恐怕要被捅到父皇那儿。
三元冷笑道:你有本事顶撞太傅,就一力承担,别牵连太子殿下。
这敌意可以说是丝毫不加掩饰了
宋淮安站在原地,连个余光都没有给他,不冷不热道:你如何知晓我定会牵连殿下?
三元气得脸红脖子粗:宋淮安!你这样迟早会给殿下带来危险的!市井之徒就是市井之徒!野性难驯
眼看更过分的词汇要从他嘴里脱口而出,宋淮安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拢越紧,眼底一团墨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浓得化不开。
寄人篱下就得忍受一切,他觉得没所谓,但是他无法忍受别人在骂他的同时,含沙射影冷嘲热讽他已经丧命的爹娘。
一路从淮北往京城的方向逃难,身上带的铜板和碎银很快就被拦路的山匪搜了个遍。
父亲身子本来就弱,很快就撑不住了。
最后一口干粮和水,娘也没有吃,留给了年纪最小的自己。
他至今午夜梦回还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模样
一双凤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骨瘦如柴的手紧紧箍在他的手上,对他说
娘只有一个字留给你
善。
宋淮安泥泞不堪的面庞上唯有那一双与女人极其相似的眼里有光亮,泪光在眼眶中滚了一圈,他嘶哑着嗓子:娘
女人勉强笑了笑:娘留给你这个字是要你与人为善,天灾人祸是我们的命,娘要去找你爹了
两颗滚烫的泪水砸在她的手背上,宋淮安湿了眼睫,眼泪在脸上滑出两条白道子
他哽咽着:娘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五指攥得愈发紧,似要拼尽浑身的力气留下母亲
女人感受到了手上传来的力气,也能感受到他强烈的恐惧和无助,她想像往常一样将孩子拥入怀里,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她只能颤颤巍巍抬起另一只手臂,抚上少年柔软的鬓发:娘对不起你淮安不要害怕,终有一日,你也会遇到生命中除了爹娘以外最重要的人
娘
长时间没有进水的嗓子让他连嘶吼都做不到
泪水夺眶而出,直到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整个人严重脱水。
他用树枝做了一个简单的筏子,将母亲尸身放在上面拖着一起走。
一路走啊走,水粮早就尽了,就在他快渴死的时候。
上天像跟他开玩笑一样,那一夜下了倾盆大雨。
他跪在官道上望着天,眼底是猩红色,面前是母亲早已僵硬的尸身。
雨水从轻轻飘在脸上变成大颗大颗砸下来,顺着微张的唇缝流进嘴里,混着脸上的泥和泪。
没有人听得到,那夜的大雨里夹杂着的还有一个十岁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声。
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越远离淮北,官道上周围的树林越茂密,不像淮北过来那一带,随处可见无人收拾的尸骨,山匪拦路抢劫无人管束。
这一带官道上偶尔可见背着包裹或刀剑的行人.
但是母亲的尸身撑不住了,已经隐约发出腐臭了。
碰见的人还不等他靠近便绕开他匆匆离去,要么便是对他恶语相向,如避蛇蝎。
少年将尸身拖进了就近一片树林,找了一处草木茂盛的空地,徒手开始挖坑,指甲外翻,鲜血淋漓。
他却毫无所觉,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挖着坑。
待将人葬了,又找了一块木板插在土堆前,跪在地上苦笑道:娘......您也只能陪我到这儿了吗?
鲜血染红了木板,很快干涸,变成了褐色。
他双手垂在两侧,也染红了两边小块儿的泥土,土色变成一种奇怪的颜色。
远处隐隐传来马车车轮在官道上行驶的声音,林中微风轻拂,四方八面树叶轻轻晃动,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少年望向被树枝遮掩了的天空,感受着风温柔的拂过鬓角的发丝。
很像他娘临死前抚摸他鬓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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